两个月前的北京冬奥会，苏翊鸣夺得单板滑雪男子坡面障碍技巧银牌和大跳台金牌，成为中国首个单板滑雪冬奥冠军。三月末，我们在新疆可可托海的雪场上见到了他，并与他同行了几天，我们记录下了他在冬奥之后的家庭生活和日常片段，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松弛快乐的人。某种程度上，这决定了苏翊鸣是一个罕见的奥运冠军，一个生长出丰富可能性的年轻人。
单板滑雪的特点之一是克服重力的极限，而苏翊鸣同样克服了传统叙事中一个运动员所能遭遇的重重阻力。他的故事展示了新时代特有的那些部分，他所说的“做自己”就是100%地发展自我，不受外界的阻扰和扭曲。他的内心有充足的安全感，爱与自由始终在他身边紧紧围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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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鹰来了，老鹰来了”，对讲机发出暗号，苏翊鸣穿着一身淡紫色雪服瞬间飞过，后面跟上五六十人。三月底的新疆可可托海，仍是四面茫茫，天地洁白。大雪像一层醇厚奶盖浮在这座人口只有四五千人的小镇上。在每年雪季的尾梢，全国会有同样数量的人涌入这座滑雪乐园。
在成为中国最年轻的冬奥冠军后，苏翊鸣没有迅速进入名利场，而是回到了雪场上。此刻只要你热爱单板滑雪，就可以和世界上最擅长这项运动的人一起“爽滑一番”。当然你大概率跟不上他。在新疆的六天时间里，苏翊鸣滑野雪，穿小树林，飞小雪包，开发了各种怪异而艰险的路线。他对滑雪的热爱无需借助任何语言。白色短袖 Sacai × Clot 橄榄绿无袖连帽卫衣 Greg Ross BLISS IC1 太阳镜 Gentle Monster银色金属项链 Cough In Van 银色古巴链 Percy Lau冬奥隔离一结束，苏翊鸣就和朋友们迫不及待去了京郊的南山滑雪场。春天最后一场雪早已融化，他们在雪水里冲浪，泥地里打滚，光着膀子在水坑里蹦跳，玩得酣畅淋漓。网友追踪他的近期动态：别人巡回演唱会，苏翊鸣巡回滑雪。按照他自己的时间记忆，“上次这么玩儿还是小时候。自从我决定要参加奥运会，就以一个更系统化、更安全的计划去训练了。”从去年10月到今年2月，苏翊鸣滑出了一个陡峭的上升曲线。他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完成内转1980抓板超高难度动作的人，并拿到了中国男子单板滑雪公园项目的第一个世界冠军，紧接着他在冬奥会上拿到一银一金两枚奖牌，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冬奥冠军。在斩获所有荣誉的三天后，他迎来了自己的18岁成人礼。3月30日这天，我跟随苏翊鸣一行（他的爸爸妈妈、经纪人、启蒙教练王磊和一位黄头发的邻居叔叔）在中国地图上飞出了一个对角线。如果这是一部关于苏翊鸣的公路电影。这一路，有无数细节告诉你，他是炙手可热的、拥有超高国民度的体育明星，也会有一样多的细节在表明，他同时拥有属于一个普通18岁男孩的快乐与自由。清晨，从漫天飘雪的可可托海出发，经过七个小时的高速车程，一次飞机中转，再开一个小时车，凌晨时分我们已坐在一个海南小镇的夜宵摊上。“你是那个冠军吗？”在高速公路破旧的服务站买早点时，在小镇的卫生所做核酸时，人们纷纷认出他。苏翊鸣点点头，签名合影一一满足。他外表有点酷，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。下了雪场，人们有点惊诧于他的礼貌和谦逊。当粉丝们让他直接签在衣服上时，他会瞄一眼标签是否是赞助商竞品。这是一个运动员“职业”的一部分。白色短袖、 蓝色运动上衣、 蓝色短裤及拼色运动鞋 均为Louis Vuitton Juste un Clou系列白金戒指及Santos de Cartier系列白金项链 均为Cartier
“前一天在最冷的地方滑雪，第二天到最热的地方冲浪，我特别喜欢尝试这种不同的、反差特别大的东西，”苏翊鸣戴着白色毛线帽，穿着宽大T恤，上面印着他冬奥会比赛画面，但并非夺冠瞬间，而是他不小心喊出“OMG”的那一秒。“有时候我会玩一些大家根本想象不到的，特别静的东西，但大家都不信，因为就看我每天在那乱串，来回蹦。”放松时他会带点东北腔调。这种“特别静的东西”是打台球和钓鱼。去年9月30日，在他出国比赛的前一天，他一个人去钓了一天鱼。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，看着鱼漂，彻底放空。他还喜欢音乐和影像，他发布的滑雪视频几乎都由自己剪辑和配乐。在社交网络上，人们收集他的歌单，发现他的审美好极了。他也喜欢语言和历史，这次旅行途中随身携带着一本《日本文明史》，他塞进座椅后袋，旁边的飞行杂志一打开就是他的巨幅照片。这样的反差在他的生活里无处不在。他玩的是最酷的极限运动，从近17层楼高的坡道上俯冲下来，完成五周转体并成功落地，但他的滑板背面贴着粉色笑脸贴纸，当顺利完成动作，他的笑声会回荡在开阔的雪场；他喜欢和爸爸玩风筝冲浪和尾波冲浪，也可以陪妈妈一起看电视剧，边看边聊，“我就说了，这俩人在一起不合适。”红色西装、 红色长裤 均为Kidsuper Studios 红色印花短袖 ERL 联名环保跑步鞋 adidas x Allbirds 3S CSH CRW3P运动袜子 adidas
在大人喝茶聊天的场合，比如接待饭局上，他从不把自己埋在手机里，他喜欢热烈地融入到对话中，幽默，高情商，还有着良好的分寸感。这或许是因为当他开始滑雪时，雪场上的小孩只有他一个，他只能和大人混在一起。当他的滑雪水平逐渐超越所有人时，他成为了“鸣哥”。那个染着黄色头发的邻居叔叔和他走在一起，他们就像哥们儿一样亲密。直到后来我偶然得知，他的女儿只比苏翊鸣小三岁。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苏翊鸣的故事了。从他4岁开始，那些故事关于一个天才儿童如何痴迷滑雪。后来当他成为一名小演员，故事变成一个童星的成名史，他是电影频道滑到体育频道的“小栓子”。但当他在14岁那年决定成为一名职业滑雪运动员后，苏翊鸣的叙事变得崭新起来。开启职业道路后，曾经有纪录片团队跟拍他一段时间，后来有点失望地退出了，他们发现苏翊鸣的生活里没有冲突，也缺乏戏剧性，比如竞技体育格外残忍和压抑人性的部分。单板滑雪的特点之一是克服重力的极限，而苏翊鸣同样克服了传统叙事中一个运动员所能遭遇的重重阻力。冬奥闭幕后，运动员集体隔离了14天。那是一个训练基地，有冰场，有球场，有健身房，“这么说吧，冬季项目除了我们滑雪有场地限制，其他都能在闭环里玩儿”。苏翊鸣每天上午上网课，下午就被各个项目的运动员约出去，深夜才放他返回房间。“这一天天可太累了，连续累了两周，我发现比在外边、比训练玩儿都累。”他在朱易的vlog里打篮球，金博洋的手机里自拍，凌智的教学视频里玩冰壶......人人都喜欢和他一起玩，玩完了还都问他：小鸣啊，你怎么每天都活得那么开心？“我也不知道，我是真的每天都挺开心的。”当我也产生这个疑问时，苏翊鸣回答道。从隔离酒店出来当天，他就剪了短发，这才不到一个月，他的头发又重新茂盛起来，层层叠叠的。他曾磊落地表达，我没有烦恼。困难只在技术上，不在心态上。而技术难题可以“破解”。竞技体育的压力、紧张和恐惧，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种“有反差的、不一样的体验”。他甚至有点享受克服阻力之后的成就感。苏翊鸣所感受到的“成名时刻”比荣誉也来得更早。男子运动工装连帽夹克外套、 经典休闲T恤、男子运动休闲长裤和Ozweego Meta 复古低帮休闲鞋 均为adidas originals
当他站在坡面障碍预赛的出发台，欢呼声从几百米外的看台传来，从缆车上传来，太高太远了，他看不到人，但他分明听到了360度的立体环绕声。但那一刻他的反应是，“这让我特别放松，已经有这么多人支持我了，我只需要完成自己的动作就好了。”与苏翊鸣同行的几天时间里，我发现他的故事展示了新时代特有的那些部分——他不必是中国崛起的符码，不必承受来自体制、民间、家庭的重负，他所说的“做自己”就是100%地发展自我，不受外界的阻扰和扭曲。他的内心有充足的安全感，爱与自由始终在他身边紧紧围绕。他让人看到了一个形象新颖的中国少年所能生长出的丰富的可能性。男子单板滑雪大跳台决赛是本届冬奥最“卷”的比赛之一，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尝试1800，每个人都有夺冠的实力和可能性，足以计入单板滑雪的史册。在电视机前观战的苏翊鸣姥爷，连吃了两颗降压药，“心跳得和大跳台一样高”。但镜头捕捉到的苏翊鸣是松弛的。他戴着耳机（但其实并未在听音乐，他告诉我，音乐只是营造一个专注于自身的空间），步伐轻快。十天以前，在接近目标的最后一刻，他度过了一个紧张到无所适从的上午。2月5日清晨醒来，苏翊鸣打开电视。昨晚参加冬奥开幕式的快乐还有余温。现在他独自待在房间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，电视上正在直播女子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预赛。红色西装、红色长裤 均为Kidsuper Studios 红色印花短袖 ERL 联名环保跑步鞋 adidas x Allbirds 3S CSH CRW3P运动袜子 adidas
他想，明天同一时间我就要站在同一位置往下滑了，四年就为了明天这一下，如果我滑不好，可能一切梦想都结束了。接着他看到了很多人失误，他又开始想，我失误了怎么办。他站起身，绕着桌子来回走。压力从电视那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，他思维紧绷，一个上午过去了。午饭时间，他什么都吃不下去。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。苏翊鸣没有和任何人交流，又一个人走回房间，躺下来，开始思考，他喜欢在脑子里逻辑推演，调动信心和对胜利的极度渴望。
那短短的飞起来的三秒钟在他的脑子里曾模拟了上万次，他把每一帧都变得无比的具象，直到“潜意识把身体带到你想要去的地方”。他的启蒙教练王磊告诉我，这是一种意念训练。用冥想的方式，把阴天、雪、风、场地等等复杂的情况放在意念里，然后你想象动作，想象对手，全部的东西都在你脑子里转。“在停滞之中仍在运动”。这种感觉甚至比身体更为忠诚。“有的时候动作成功了，但我感觉不是在自己掌控之中，那可能还是不太行。你只是蒙对了。”苏翊鸣说。看起来完全一样的动作，他脑子里会有自己的判断。白色短袖 Sacai X Clot 橄榄绿无袖连帽卫衣 Greg Ross 橄榄绿长裤 Kusikohc拼色条纹长袖 Supreme 橙色运动鞋 Louis Vuitton 银色金属项链 Cough In Van 银色古巴链 Percy Lau Custom男子单板 BURTON但有一种情况令他害怕：一个已经完成了很多次或是掌握得很好的动作，有一天突然就不会了。那种感受交织着莫名的失落与恐慌，“打击非常大，就像一个东西是你的，突然又不是你的了。”这种情况在他成长过程中多次出现，包括奥运之前，今后也仍有可能还会发生。不过经验也告诉他，不管是用一天还是一周，甚至一个雪季，他最终都能解决掉。有一个动作他在意大利训练的时候摔伤了膝盖，隔了一年时间他才回到雪上继续尝试。所有这些问题，连同伤病在内，在苏翊鸣看来都是可以“破解”的，它们不会伤及或动摇一个人的根本信念——对这项运动的爱，“原点是，不管我擅长不擅长，只要喜欢就足够了。”“静。特别静。我在生活里任何时刻都绝不会有那一刻的清晰和安静。”苏翊鸣试着用语言向我描述那种普通人难以获得的感受，“在原地转5圈我都会晕。但是我只要穿着板子在空中飞行，转多少圈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儿，我的眼睛绝不会花，而是特别清晰，每一个瞬间都是清晰的。我可能头朝下，但现在转到720度了，900度、1260度、1620度，马上要落地了。在我的脑子里，就像人体有自动放慢的功能一样，每一帧都在一点一点地走。可能我这里‘噔噔噔’过了30秒，但实际看来3秒就完事了。”PTN SHIRT LS运动长袖衬衫、FORUM 84 LOW经典运动鞋 均为adidas originals 黑色长裤 Kusikohc
某种程度上，这是他的武器——“想明白了就能做到”。“别人再怎么说，我自己不这么想，我就不会这么做。我必须得成功地让自己这么认为，而且我一旦这么想了，我一定可以做到，一定是这样的。”当讲到意念控制身体的细节，苏翊鸣气势凛凛，眼神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。2018年，苏翊鸣开始师从日本冠军教头佐藤康弘。佐藤康弘为日本培养了鬼塚雅、岩渊丽乐、大塚健等多名滑雪名将。他技术细腻，能一眼从繁复的运动轨迹中找到某个需要调整的点，把一个动作拆解成头的角度、肩的角度、手的角度，精准到位。当佐藤在旁，苏翊鸣会有尝试新动作的安全感。佐藤会告诉他，雪况、风向、风速，会实时反馈每一个细节。他们就像两个齿轮咬合，不断逼近目标。2020年初，疫情封锁，正处于关键时期的苏翊鸣只能独自训练，这对他而言是“天翻地覆的改变”。佐藤不在身边的那段时间，苏翊鸣迷茫而沮丧。他只能通过视频获得远程指导，剩下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判断。在这种不安之下，苏翊鸣又开始调动他的“武器”。“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，如果我不去尝试（新动作），我马上就会被所有人超过，我会被阶段性地淘汰掉，我没办法再去触碰最高的水平了。”想明白了，苏翊鸣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，那年冬天，他每天第一个上山，最后一个下山，一直练到缆车停了，雪道关闭，再坐着雪地摩托上去，他的自信一点一点在积蓄。“顶级运动员练到最后拼的是脑子，最高境界是能当自己的教练，因为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。他这一年半因祸得福，飞速成长，1620、1800全是在长白山自己跳出来的。”经纪人杨冉说。她做体育经纪多年，带过吴敏霞、谷爱凌，她发现专注是他们共同的特质。PTN SHIRT LS运动长袖衬衫、FORUM 84 LOW经典运动鞋 均为adidas originals 黑色长裤 Kusikohc
2021年6月，当苏翊鸣和佐藤康弘在成都相见时，他觉得“我们彼此都达到了最好的状态”。苏翊鸣拥有了充分的自我认知和强烈的自信心，佐藤每一句指导都完全吸收，迅速执行。“从那时一直到今年2月，这大半年完全是一个持续上升的状态。我说的不只是技术上，而是我们彼此的心理上，这种看不见的东西，气场也好，默契也好，沟通的桥梁也好，一直是越来越好。”他和佐藤在国外像漂流一样四处比赛，先是拿到第一个世界冠军，然后取得更多积分，赢得冬奥参赛资格。冬奥开始的那个上午，苏翊鸣完成了他内心深处的转折，清除杂念，破译紧张中有关身体和心理的密码，进入心流。当天下午的训练，第二天的坡面障碍预赛，之后的决赛，以及一周后的大跳台项目，他都没有任何压力，脑子里只有一件事，完成动作。之后的事情，所有人都知道了。坡面障碍预赛以第一名的成绩晋级之后，在大众视野里，苏翊鸣横空出世。“鸣鸣，你飞起来的时候，有没有感觉到有一股神力托住你？”三月最后一天，老潘坐在他的海边小院里说。苏翊鸣哈哈笑起来，没等他接话，老潘自问自答，肯定是有的！老潘是苏翊鸣爸爸苏群的朋友，有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。在他的小院里度过的两天，是这个春天假日一般的快乐体验。松弛弥漫在这个院子里。老潘用了四五年时间装点它，如今这里像个小型展览馆，展出的是一个人可以拥有多少安放身心的兴趣爱好。白色印花短袖、 白色印花衬衫、 白色印花长裤和 白色拼接运动鞋 均为Louis Vuitton Clash de Cartier系列中号玫瑰金手镯、Clash de Cartier系列小号玫瑰金手镯、Clash de Cartier系列中号玫瑰金戒指、Clash de Cartier系列小号玫瑰金戒指、Juste un Clou系列玫瑰金戒指和Santos de Cartier系列白金项链 均为Cartier
十几平米的空间被涂抹得色彩缤纷，核心区域是一张宽大的木质茶桌，靠墙一面立着一个放着滑板、冲浪板、骑行装备的储物柜，两把吉他摆在角落，几个画架散落各处，画上皆是信手涂鸦。另一面墙则挂着满满当当的工具和颜料。从新疆滑雪归来后，在海面恢复风平浪静之前，苏翊鸣就待在这个院子里，喝茶，聊天，烧烤，开无尽的玩笑，偶尔恶作剧一下。除了那一次，奥运、金牌、大明星这些词好像没怎么进入小院茶桌的语境里，苏翊鸣在这里就像一个正在开启悠长假期的大男孩。后来我和苏翊鸣严肃地聊起老潘口中那股“神秘的力量”。“特别特别（有）。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你好，那你真的就能好。我比赛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特殊的力量，我也说不好，可能就是大家在托着我，不管是身体、意识，还是动作上面，它就像一股力量在环绕着我。”苏翊鸣说。当我和他身边人接触后，我发现，苏翊鸣的“开心”是他身边一群人“开心的代表”，只是他的成功让这份开心显得愈发特殊起来。家庭、友谊、围绕兴趣构建的社群共同打造了一个乌托邦，所有人都在为他的天性发展创造条件，他的成长几乎没有历经人为的扭曲。蓝绿色西装、 蓝绿色长裤、绿色运动鞋 均为Off-White 渐变条纹衬衫 Marn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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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翊鸣的爸爸时刻在“呼朋唤友”地打电话。他关心天气和自然的节律，每年开着一辆房车从中国的冰天雪地驶进碧海蓝天，冬天滑雪，夏天冲浪，车后面永远挂着一辆摩托车——他是吉林摩托车运动协会的会长，此外还是水上飞行器、露营等等兴趣小组的成员。和他聊天，最后都会进入这些兴趣爱好的分享大会，“这儿骑摩托车老美了”。比起事无巨细地复盘儿子的成长经过，他更乐意带你去海边亲自感受下风筝冲浪。他是“三亿人上冰雪”的民间践行人，在吉林很多人都会告诉你，我的滑雪是跟苏翊鸣爸爸学的。在高速公路漫长的车程里，他一路拍一路聊，兴致盎然。苏翊鸣中途迷糊醒来，听到爸爸跟司机说，你累了吧，要不我来开。爸爸和妈妈非常相爱，他们几乎没有分开过，现在也手牵手地走在大街上。妈妈的目光永远在苏翊鸣身上，她是儿子最好的朋友。他们长得很像，成功面部解锁过对方的手机。如果不在一起，他们每天都会视频聊天一小时以上，无话不谈。因此在日复一日的紧张训练中，苏翊鸣一切动态都被及时地掌握了，他不会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里。“为什么我们能及时地帮他做一些决定？因为他不是那种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孩子，他很善于表达，不管表达爱，还是表达想法。”杨冉说。
隔离结束，他首先抱起了妈妈，妈妈说，那一刻我真的太幸福了。
他们身边还聚集了很多老潘这样的人，因共同的爱好结识，每个人都像随身携带了一间避难所，脸上没什么慌张的神色，不过人们很容易把这份松弛快乐归因为财富。PTN SHIRT LS运动长袖衬衫 adidas originals
“我在负债的时候就这么玩了，”老潘坐在沙发上，把前几天冲浪划伤的腿“晾”起来，“这就像你想有一条项链，必须是攒够了珍珠你才串起来么，玻璃珠和小贝壳不行吗？”在海南的这几天，苏翊鸣一家三口住在房车的上下铺，花100块可以买一大盘新鲜的三文鱼。他对金钱尚无概念，奥运之后，最大额的一笔消费是不到2000块钱买了一台二手胶片相机。当然在他很小就成为赞助滑手之后，他不用再购买服装和装备，那曾经是一笔不小的支出。这是一个非典型的中国家庭。爸爸妈妈在雪场上恋爱，有了苏翊鸣后，就带着他一起滑雪，这项家庭活动保留至今。十年前，苏群转手了生意，生活和工作都围绕户外运动展开。小时候苏翊鸣说，我的小名叫小鸣，我的艺名叫翊鸣。妈妈觉得这孩子聪明。亲密的表达在这个家庭当中如同空气一般自然——“宝贝”是发语词，拥抱和亲吻都很日常，平等和尊重贯穿在生活细节之中。很小的时候，苏翊鸣就留起了长发，他不仅得到了支持，爸爸甚至还模仿他留了一段时间。00后的历史都是高清的，苏翊鸣的甚至是3D的——8岁时他出演了徐克导演的《智取威虎山3D版》。在他成名后，他童年时期“靓丽宝贝100强”照片、滑雪和拍戏的纪录片、小学的播音腔采访、和演员的微博互动，全部都被翻找出来。苏翊鸣没有害羞地想钻地缝，反而挺开心的，“过去几年脑子里全都是冬奥会，这些片段帮我一点一点找回了很多记忆”。他还一个人重看了一遍《智取威虎山》。杨冉觉得，这是因为他心里特别有安全感，他对情绪和情感是坦然的。男子运动工装连帽夹克外套、 经典休闲T恤、 男子运动休闲长裤和Ozweego Meta复古低帮休闲鞋 均为adidas originals
姥姥说，苏翊鸣小时候就出名了，淘出名的。奥运期间，他的中学老师给他发了一张在校园里疯跑的照片，“没想到啊”，老师留言。那个时候，他因个子小、成绩好坐在教室前排，一下课前排就只有他往外跑。妈妈跟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，在一个框架里，你可以随意发挥，但出了这个框肯定不行。比如爸爸觉得考80分就行了。妈妈说，那绝对不行。“我跟他说过，每天上学8个小时，妈妈知道你好辛苦，一坐坐一天。但要是其他人学8小时能拿90分，你只拿80分，那我宁愿你就学6个小时，剩下两小时去玩。”妈妈李蕾说。她也遵守约定，从来没让苏翊鸣上过补习班。她理解如今焦虑的家长，但同时她想，“人生那么长，每一步都可以是起跑线啊。”从小学二年级起，每周三下午的自习课，苏翊鸣都请假去滑雪，一直到毕业，“后来班主任也很默契了，都不用打招呼”。6岁那年，他在雪场被人压断了大腿，妈妈见到他说，宝宝我们不能放弃。“我当时想法是，如果现在放弃了，那他将来别的事情也会半途而废。学习的态度我觉得是最重要的。”从那之后，苏翊鸣滑雪一家三口打配合，瞒着家里老人。大跳台预赛时，苏翊鸣有一跳落地没站住，李蕾那天收到了很多微信，她给所有人统一回复，孩子啥事没有，手扶了一下雪而已。“我特别相信他。我对他的信任会给他一种无形的力量，就是爱的力量。不管他拿了什么成绩，只要他在享受这个过程就OK了。”苏翊鸣生命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佐藤康弘，同样是一个把“爱”挂在嘴边的人。在往常的比赛中，站在出发点，他会强调动作要领。但在北京冬奥的赛场上，他说的更多的是“I love you”。这些日子，只要苏翊鸣对着手机开始中英日三语混用，就是佐藤又给他打电话了。这是一位因为苏翊鸣而爱上辣椒、学会四川麻将的日本人，他甚至想把成都一家牛肉面馆开到日本去，“Niubiest!”（最牛X）他如此评价道，这已成为他词库里最高级别的形容词。男子运动工装连帽夹克外套、 经典休闲T恤、 男子运动休闲长裤和Ozweego Meta复古低帮休闲鞋 均为adidas originals
佐藤称呼苏翊鸣“小鸣酱”，对他隔空表白，如果他需要，我会随时陪在他身边。苏翊鸣说，在他14岁和佐藤一起训练一周以后，“我对他的信任已经跟现在是一样多了，他对我也同样”。在取得第一枚冬奥奖牌后，苏翊鸣把它挂在了佐藤的脖子上，“他是改变我一生的人”。这次分开之前，佐藤对苏翊鸣说，成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，但是在成功之后去做好自己是一件更难的事情。不管取得了什么成绩，不要改变对待身边人的态度。“我身边的一切人和事，如果缺少了某一个，都不会达到今天的我，这可能就是命运吧。这些人和这些事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中，这是永远不可能复制的。”苏翊鸣说，“这个故事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，以前不会，我相信之后也不会。可能会有更多更厉害的人滑出来，但是这些人不会再出现在另一个时空了，这就是独一无二的过程。”在可可托海一个饭局上，雪场负责人开玩笑，“以前王磊来了可是个大事件。这次小鸣过来，都没人提王磊了。”王磊笑笑，自罚一杯。在社交平台，有人给苏翊鸣留言，你太棒了，你是中国单板滑雪第一人。苏翊鸣回复他，中国单板滑雪第一人是王磊。2003年，王磊成为中国首个单板滑雪职业赞助滑手。一年后，苏翊鸣出生。和如今能在可可托海的雪场偶遇“小苏神”一样，每年雪季王磊都会回到家乡的北大湖和松花湖，滑雪爱好者聚集于此。苏群就是这样认识了王磊。苏翊鸣4岁开始滑雪，7岁他的水平已经超越父母。2012年，苏群找到王磊：“我已经没什么能教小鸣的了。他要飞，要转，要玩道具。”当时，王磊在做单板滑雪的文化推广和教练培训工作，苏翊鸣进入了他的单板滑雪青训营，并拜王磊为师。王磊最开始接触单板时，单板在中国还是一个装饰品。1997年的一天，他去雪场租赁双板器材，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没见过的东西，“他们进货，进一整套双板装备，会赠送几块单板。”王磊拿下来，滑了几下就很兴奋，“不走寻常路的感觉”。白色衬衫、灰色印花西装、 灰色印花短裤、拼色运动鞋、 银色项链、黑色棒球帽和滑板 均为Louis Vuitton
王磊生于1977年，是中国第一位双板跳台滑雪和空中技巧“兼项”运动员。他尝试过的大部分运动都是“正向的”，和平时走路、开车、骑行一个方向，但单板滑雪是侧向的运动方式。塑造这一“反常识”的身体记忆，王磊耗时三个冬天学会了单板滑行——没有任何文字和影像资料，全靠自己摸索。第三年年末他才得到一盘日本转弯教学录像带，一尝试就摔断了尾骨。第四年，摸索出了反脚滑行。第五年，学会外转360。他基本一年完成一个动作。而生于社交网络一代的苏翊鸣，只要拿起手机，他几乎随时随地在刷滑雪视频，看完别人的，再对比自己的。起床第一眼就看，训练看，放松按摩看，睡前也看，有时候看着看着睡着了，醒来“他还在那滑呢”。比赛训练时，他也一定要把手机“揣兜里”，他早已习惯身体右侧多出这150克左右的重量，如果没有手机，他反而会觉得奇怪。和王磊聊天时，我们谈到一个细节，他拿出手机开始翻找视频，很快他就忘记了对话，沉浸在和苏翊鸣的聊天记录里，他一直翻到了18年。这几年间，他们大部分对话变成：师父，我又完成了什么新动作。附上一个视频。王磊回，小鸣，为你骄傲。彼此还会文字后面标上几个爱心。在王磊的年代，900、1080度转体是望尘莫及的技术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，有一天苏翊鸣可以把这项运动拉到1980。对于“单板滑雪第一人”的封号，王磊说他相当于“最早的一块儿垫脚石”，是“一个时代的产物”。偶遇单板时，王磊刚从八一队退役，曾一度决定再也不触碰滑雪，竞技运动曾带给他深深的挫败。王磊的妈妈曾是吉林市滑雪运动员，队伍在文革时解散。7岁，王磊被体校选中训练体操；11岁，被八一队选中改练滑雪，第二年就参加了全运会。他按照举国体制下的传统路线不断进阶，直到一次重大伤病错过出国机会，两年间做了7次手术，等队友们回国再比赛，他所在的第二梯队没有任何机会和条件接近第一梯队的队友，“能力一下落特别大，你还在按部就班统一训练，非常无助，觉得自己没有未来。”退役后转业，当时社会对运动员的认知停留在，头脑简单，四肢发达。王磊常说，单板滑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，让他体会到了自由，“一个人可以提升一个整体。当你跳出一个新动作，你就启发了别人再去创造一个更新的动作。单板滑雪没有标准答案。”白色衬衫、灰色印花西装、 灰色印花短裤、拼色运动鞋、 银色项链和滑板 均为Louis Vuitton
“不要进队”，这是苏翊鸣成长过程中，王磊向其父母强调最多的经验和嘱咐。对于王磊过去的故事，苏翊鸣说他“略知一二”。王磊没有详细讲过，他觉得苏翊鸣没必要了解这些旧模式，“我永远跟他说，你就走你的，按你自己的方向和计划，只要你喜欢，我们都会创造空间出来”，因为“苏翊鸣是有选择的一代”，他可以选择走一条全新的路，选择新的理念，选择训练环境，选择教练，甚至只是选择一种自由滑雪的氛围。这样的选择就是在世界范围内匹配最适合的资源。苏翊鸣八九岁的时候，他就在王磊的推荐下去日本训练，夏季去南半球的新西兰训练。佐藤康弘在执教苏翊鸣前，就在自己的训练场见过苏翊鸣，他拍下了一段视频，一直保留在手机里。几年后，当佐藤和这个家庭再次相遇，他把视频拿给苏翊鸣的父母看，“那时候我就断定，将来他是中国单板滑雪最厉害的人”。最近苏翊鸣一直戴着一个蝴蝶吊坠的项链。这是杨冉送给他的18岁生日礼物。蝴蝶是他在社交网络上最常用的emoji。当从十几米高的跳台飞起来的时候，他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灵动轻盈。在冬奥会的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中，他是全场唯一一个完成1800度转体的选手，却以2.26分之差负于加拿大选手马克斯·帕罗特，裁判的打分引起巨大争议，社交网络民意沸腾，人们对大跳台的期待同时附着上了对这块银牌的遗憾和愤怒。苏翊鸣和佐藤在比赛间隙发表了一封公开信，文中写道：这是比赛的一部分，我尊重裁判的决定。此外，我们觉得这一结果将激励苏翊鸣在今后更加努力地训练。最重要的是，我们最想做的是向大家展示苏翊鸣的最佳表现，非常高兴我们实现了这一目标。围绕着他的喧嚣似乎绕过了本人，苏翊鸣展现了一种自由开放的心态，“银牌的争议，大跳台的期待，所有的舆论，那段时间我都能看到，一桌人吃饭，都在说，我这边听，那边就出。当我告诉自己不在乎，我就会做到。那我随便看，谁给我看都行。”很小的时候，在苏翊鸣心中，滑雪和“好玩”画等号。幸运的是，这个等式在他成为职业滑手和备战奥运后，依然成立。“我说你就跟着我走，‘嘣’来一下，遇到一个小包再跳一下。不管什么样的滑雪场，好的、坏的，重要的是去发掘自己的线路。”王磊和苏翊鸣父母都用“就是一起玩儿”来形容最初的教学。“对于单板滑雪来说，释放自己的思维和创造性是非常非常重要的，把难度放在次要的地方，先去发掘一些好玩的东西。”蓝绿色西装、 蓝绿色长裤、绿色运动鞋 均为Off-White 渐变条纹衬衫 Marn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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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师从佐藤康弘开启职业训练之前，苏翊鸣“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成长的”。这决定了他热爱的起点，且“雪感”极好——在采访过程中，这个词取代了过人的天赋和精密的数据来解释苏翊鸣的成绩。当他只有六七岁时，每年雪季他都要滑500公里以上。佐藤曾说，苏翊鸣能在短短的三年半时间里达到世界顶级水平，关键之一就在于“过去十多年把雪感带得太好了”。苏翊鸣几乎没有经历过封闭的队内生活，他融入的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单板滑雪大家庭，他最好的朋友遍布世界各地，比赛有时候更像是聚会，“大家换个地方玩儿”。他们都爱好广泛，在滑雪之外有同样丰富的人生。他们以此践行着单板文化：单板滑雪的本质是自由，是玩出自己不一样的风格。排行程计划，爸爸妈妈的要求是“让儿子多玩两天”；经纪人拒绝了大量邀约，目前的规划“主要是玩，零星地安排一些工作”；和朋友们、启蒙教练一年多没见面，他们几乎没聊金牌的事，“嗨，都过去了，我们在一起主要是玩儿”。时至今日，苏翊鸣仍然没有把自己完全定位成一个专业运动员，他不会去计算奥运周期还剩多少，不会去焦虑竞技状态的巅峰可以维持多久，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去尝试，比如大学生活，比如音乐和电影。“我是因为热爱才滑雪的，我热爱其他事情一样也可以做好，”苏翊鸣说，“没有不可能，单板滑雪带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自由。”这样或许是几代人接力才最终在苏翊鸣身上长出的无形翅膀。当他站在奥运会的出发台，代表中国最高的水平出战，他多了一份责任感，但他不会掺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紧张感和孤注一掷的搏命感，“我想到我要代表14亿人，我也只有一个解决办法，就是乐观积极地玩得开心，这样才能把自己发挥到最好。”白色短袖 Sacai X Clot 橄榄绿无袖连帽卫衣 Greg Ross 橄榄绿长裤 Kusikohc拼色条纹长袖 Supreme 橙色运动鞋 Louis Vuitton 银色金属项链 Cough In Van 银色古巴链 Percy Lau Custom男子单板 BURTON
大跳台决赛的最后一跳前，苏翊鸣已锁定金牌。人们正在猜测他是否会挑战1980。苏翊鸣整理好情绪，和佐藤击掌、拥抱，然后冲了出去。腾空，旋转，落地。他只做了一个外转360——一个他7岁就能完成的动作，然后他滑向坐在看台一侧的父母。当他极度专注的时候，如入无人之境，所有芜杂的念头，全部是在比赛结束之后才进入他的脑海中的。冬奥结束后，苏翊鸣真实地“空虚”了几天。佐藤给杨冉打电话说，“拿完金牌那天，我俩特别空虚，但我作为一个成年人，我有经验，我只空虚了一天，第二天就好了，但是我感觉小鸣酱到现在还在空虚。”但没过多久，他的空虚就被闭环内忙碌的社交和涌来的友谊击退了。在过去的四年里，生日，节日，任何重大的日子，只要有人问，你的目标是什么，梦想是什么，苏翊鸣就有一个答案自动往外蹦：北京冬奥会金牌。这就像条件反射一样，当拿到金牌的三天后，在默念18岁生日愿望的时候，这个答案再次蹦了出来。“我突然发现不对，我已经实现了，我得换一个愿望。”
本文刊载于《智族GQ》四月刊，略有改动
看完苏翊鸣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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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助理：Lemon@Jumbophotographe、YinZheng@Jumbophotographe